51呵呵

唐楼的回忆 || 莫依慈

读小学的时候,我住在城中的一幢唐楼的三楼。黑且窄的楼梯75度角冲上三楼,头一年我踩错脚滚下来几次,每次都疼得大哭一场,幸而没受内伤。楼梯口是一道生锈拉不动的铁拉闸,一位做过“收买佬”的邻居说:“这是鬼佬趟栊,贵嘢来架。”大炼钢铁的年代居委会的人拆去炼争气钢去了。唐楼的层内高度3.5m以上,家家都搭阁楼放杂物和睡觉。第四层是天台。

我们住进去发现,天台的东南西北搭建了各户形状材料大同小异的鸡笼,简直是个鸡的“联合国”。每户起码养了4只母鸡,全靠它们下蛋补充小孩的营养。天台中间是各户共用的晒衣服和煤饼的地方,下雨时,在家的同屋会把所有的衣物煤饼收好盖好。唐楼的业主听说是个“开番摊”的“恶爷”,一听风声不对仓猝走佬,十几个顶级靓的阳江皮槓也来不及搬,分别藏在二楼、三楼、四楼的梯角,居委会贴了封条,这堆“遗产”成了全屋近十个小孩“伏喱喱”(捉迷藏)的首选。

今天有人搬进三楼,他们租的砖间尾房(注)本是我们租的,父亲与二房东不知怎的翻了脸,二房东立刻租给了今天的年青夫妇陈佳和马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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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佳是个小巧五官、五短身材、白皮肤少妇,一件手工上乘的香云纱大襟衫把她包裹得腰身妙曼,衬得又白又俏,垂着心形吊坠的金项链很抢眼,吊坠在前面左晃右晃。她说话做事麻利准确,从襟角抽出手帕擦把脸再掖好,打开手袋拿锁匙一插一拧开门关门手脚协调分秒不差。在缝衣车间她是有名的手快技术精的组长,每期工薪都高居榜首。马炳是个少言语大脸盘一脸微笑忠厚的大个子长途车司机,正所谓挣得多买得便宜,两头捎些紧俏货连差价,真赚得家肥屋润。搬家那天邻居们看见他俩收音机单车衣车手表大柜四转一响应有尽有,把穷邻居们比赢了九条街。

二楼有个读书不行其它样样行的八卦调皮仔,名叫“二猴”,若今时今日他当了“狗仔队”,肯定刮回来的新闻装满几大箩,分分钟“纳网顶”。他在凑热闹的邻居中弹来弹去,不一会就凑到我们跟前说:“陈佳是二房东旧时的"妹仔’她结婚六、七年未生下"苏虾’,大把钱送礼撬了你家"墙脚’”。

看完热闹后,又是天天上学、返工,周六周日“顿”床板缝的肥木虱的平凡日子,无风无浪让人乏味。突然一天放学回到家门楼梯口,望见三楼大门打开人影幢幢,很像蚂蚁窝进了水一样。跟我来学习小组的几个同学不敢上楼了,散在路边玩一会儿的沙布袋抓子,又跳了一阵橡皮筋,悻悻地一边走一边喊,还嘟哝着要告诉老师是我害得他们默不成生字和课文。

我小心一步一探上楼,哇!我家那三张饭桌大的过路小厅坐、站着近10个陌生人,陈佳的房门又挤了几个,人人脸色凝重压着嗓门说话。我飞步躲进自家的板间房,外婆抱住弟弟正发呆,立即冲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又累又慌六神无主,正想跺地发“烂渣”,这时外面有大动静了,只见几个男女半扶半抬半扛着脸色灰青黄的炳哥下楼,陈佳眼泪汪汪擦着手帕跟在后面。二十多分钟后,挤满小厅的陌生人走光了,外婆放下弟弟,吩咐我们原地玩拍“公仔纸”,不许走动,就自己忙晚饭去了。

炳哥被送下楼就再也回不来了。突然一天陈佳擎着一张炳哥的大黑白照片楼下嚎哭着走上来,跟来的人似上回那么多。外婆赶紧把我和弟弟关进房,又去厨房拿刚收火的饭菜进来给我们吃。顷刻满楼都是香火味和哭嚎声,几个穿道袍面目猥琐的道士也悄无声地上来,刹时间响起了鼓声和难听堵心的怪腔怪调,我和弟弟吓得呆如木鸡,拿着饭碗不扒不吃呆望着外婆。

闹到半夜终于静下来,我又兴奋又困得东倒西歪,稀里糊涂天就亮了。打开房门,二猴整个人卖剩蔗般倚在外边,凑到我耳边说:“昨天那叫"打斋",炳哥是生"鼓胀"病死的。”这个八公还不知要说什么,我推开他上学去了。多年之后我终于知道当年俗称“鼓胀”,其实是“肝癌”和“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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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又乱糟糟过去了,我的惊恐开始退潮。这天下午有几个人拿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纸扎工艺品上来喊陈佳收货,陈佳母亲和两个比我稍大的女孩齐出来答应接货,我正纳闷她们还有心情买这大堆“玩具”,两个女孩朝我挤眉弄眼撇嘴示好,又拉我的手告诉我她们名叫“阿红”和“阿花”。我开始敢打开一点房门观察她们一天数遍吟唱着哭腔来供香、供茶和饭菜,也敢和她们目光接触。突然有一天几个丑道士又上来了,我赶紧关严房门,单薄的板障无法抵挡那难听的鼓钹和喃吭声,吵到夜里十点多,几个道士开始下楼,陈佳和一众亲友拿起纸扎的工艺品也跟住下楼,二猴立即从二楼闪出来尾随下去,还做手势叫人跟着他。我赶紧缩回房间,街上鼓钹声和陈佳母女几个的哭嚎声特别刺耳寒碜,熊熊的火花摇曳着映到楼道的墙上,似群魔乱舞。这个晚上我彻底吓坏了,弟弟更惊吓兼着凉送进急诊部观察室救治。

事过之后,陈佳很长时间戴个黑布圈,头上夹一团蓝线团,红肿着双眼匆匆出门上班。我贴住外婆的耳问为什么她这样打扮,外婆说:“她在"戴孝’。”二猴在天台学人家“戴孝”,还鬼马杂地假哭逗我们几个笑,这时恰好猴妈上来收煤饼和衣服,把二猴一顿好打,我们不敢笑,马上四散跑了。

三楼这时又多一个房客,他梳一个油光光的飞机挞,上楼梯一步三晃粤曲不停口,向邻居自称是“罗家宝”第二,他住在我们板间房后的细房,仅容下一张帆布折床和一桌一凳。几天后人人都知道他叫马水,是炳哥的弟弟, 一个五金车间的学徒。

寒假中,我们几个包括阿贞、阿容、阿群、阿苏、阿芬还有二猴,每天晒煤饼,捡地上的雪条棍存起来生煤炉引火用,天天结伴去排队买菜,买过年配的副食。还要捉甲由蚯蚓喂鸡。抽空写几页寒假作业,顺便玩一下橡皮筋、毽子、抓大子、挑榄、跳格仔起屋之类五十年代的儿童游戏。二猴抽陀螺抽累了,我们恼他又不跟他玩,他去男孩子处埋堆玩弹玻珠、弹棋、拍“公仔纸”,赌纸烟包折的纸角,掟先(音,即掷铜钱),这些如今再没人玩的化石级的游戏,以前通街的男孩都热衷玩。

死二猴又奸又赖,很快被人轰跑了,他就跑来广播八卦新闻讨我们欢心。他神神秘秘地说:“阿水要做陈佳的老公了,我阿妈讲这叫"肥水不流别人田’,我又知他和别的女仔拍拖,叫做骑牛找马一脚踏两船。”我们听得不清不楚懒睬他,他又说:“想看戏快点跟我来。”二猴把我们领到泡水馆对面的巷口躲在一间屋后,果然不一会,看见阿水和一个大姑娘有说有笑地走来,离我们不远再拉拉手道别,一左一右走了。二猴又领我们抄近路回家直上天台,叫我们轮流望者陈佳的窗口,果然不一会儿,陈佳和刚进房门的马水手拉手在床边说话。二猴得意了,说:“我连那个女的叫"阿笑’都知啊!”二猴这个“八公”真是够招积,但这种贱精八公当年我们很讨厌,人人撇下嘴四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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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我察觉阿花和阿红每晚就住在细房,阿水不知住哪去了,后来连陈佳也不见回来。有一天她用丝巾包头抱一个胖胖的可爱的男婴回家,给邻居派红鸡蛋,还有喷香的猪脚姜放在我家小厅的饭桌上,叫邻居们快来趁热吃。小男婴名叫大强,阿水是他的爸爸。很快大强会走路了,二强又接着生下来,阿水和陈佳三年抱俩,一脸幸福,很明显“阿笑”退出了。

三楼多了两个爱哭爱笑的男孩,更拥挤嘈杂了。我母亲只好备课和改作业本都在学校开夜车完成才回家,我也再不能带同学回来学习小组了,每天晚上我听着街上吆喝“芝麻糊,糯米麦粥、海带绿豆沙的吆喝声”,有时还听到“热辣辣熟蕃薯,热蔗包甜”。小贩们9时后开始停止吆喝,母亲回家的脚步声还没听到,街上只有清粪工人忙碌的声音。外婆整晚抱住我和弟弟的脚替我们搓暖,终于听到母亲的脚步和关门声,外婆舒一口大气,脱衣服和我一同睡下。

早上母亲出门后10分钟,我就出门了。母亲不准我和她一齐回学校,是怕我狐假虎威。我一路上遇上同班同路的好朋友,边走边玩,我们发现电线杆上贴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啼郎....”有些字我们还认不全,读来读去莫名其妙,几个小姑娘担心不知是否反动标语。这时二猴不知几时冒出来,又人模狗样扮演“万事通”说:“有"苏虾仔’成晚哭,人家出张帖镇邪了。”哈,真是抵得他就死了,我们一齐攻他的“死穴”,说:“又不见你默生字,造句咁鬼叻?”二猴自讨没趣跑开了。

小伙伴们一天天一年年长大,越大越生分有距离。那天天进出的唐楼也老朽了,墙壁经常剥落掉渣,楼梯也开始又崩又斜,业主留下来的阳江皮槓,封条早不知所踪,一个个腐烂变型爆裂了。二猴的瘦麻杆“猴爪”伸进去掏摸一些好玩的不知什么东西出来,他趁无人用火钳再扩大战果,他想独吞又怕我们孤立他,叫我们齐上天台“分赃”。





我分的那些不敢拿回家让外婆母亲看见严责,用旧报纸包了几层塞到鸡笼后面,但不久整包失踪了,也不知哪只“黄雀”在后起了尾注。一班小伙伴升上五年级之后,都很少凑在一齐玩小时候的游戏,那种一块饼干齐分享、凑钱买了冰棍一人咬一口、买了“咸酸”叫档主剪开每人一小段的亲热也不再有了,住在这七十二家房客式的唐楼里,穷孩子们一齐开心、伤心,一齐对世事朦胧地认知和心事重重,一齐和父母忧柴忧米。这时的小伙伴都多了一样任务,拆碎棉纱和糊纸盒,钉衣扣挣钱帮补吃力的父母。伴随我渡过这冷暖酸甜的唯一童年的老唐楼,还在吗?别来无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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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楼还有不知羞耻的人渣陈X娴和黄X娇,她们都欺负善良的外婆,她们后来都得到报应。还有两个青年(郭X新及郭X安),偷渡不成被边防军打得脚跛,后来搬到海珠北路,从此在记忆中消失。

当年我就住在净慧路的利工民针织厂隔壁。当年唐楼的格局很像火车一卡一卡状,用木板间几个房间,在最后面用砖头间一个四面墙到顶的坚固保护隐私的房,俗称尾房。一般由屋主或她看重的人居住,是全屋最好的房间。板间房只用板间格高度约2m,头房咳一声,全楼都听见。头房打架,东西分分钟扔至隔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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